“這次疫情及國際經濟貿易的形勢,對于企業其實也是一次體檢,剩下的是體檢合格的。企業的資金、管理狀況各方面都比較健康,才能熬得過去。”溫州一位企業主這么告訴澎湃新聞記者。
前不久,溫州發布的數據顯示,溫州上半年GDP為4025.9億元,按可比價計算,同比增長7.5%,高于全國5.5%的水平。其中,第二產業增加值1639.0億元,增長6.5%;第三產業增加值2306.1億元,增長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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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數據上看,疫情后的溫州經濟恢復得不錯。7.5%增速下的溫州,民營企業正處于怎樣的生存狀態?他們對未來有何顧慮和期盼?8月,澎湃新聞記者走進這個曾經的中國民營經濟發展樣本,尋找答案。
“機會是依然存在的”
“受疫情和大環境影響,美國訂單下降大約10%。但相對于別的一些行業來說,我們的影響偏小,也是能夠接受的。”
浙江鼎業機械設備有限公司是一家做包裝類機械設計研發生產的企業,除了在國內銷售,也出口到歐美、東南亞、南美、非洲等國際市場,CEO厲哲鳴留美歸國繼承家中企業,他告訴澎湃新聞記者,2020年,國外疫情比較嚴重時,很多訂單集中在中國,鼎業的訂單在那一年環比上升了20%-30%,“當時整個行業都很好,每個人都來不及,要加班加點。”
近三年,很多企業感知到了外部市場環境的變化。尤其在國際貿易新形勢下,涉及外貿出口的企業訂單受到不同程度的影響。
溫州市駿川機械裝備有限公司是一家生產制造涂布機、復合機的企業,設備的終端產品涉及電子行業、煙酒食品包裝、藥品包裝等日常用品,最終會應用到普通大眾消費上。創始人上世紀90年代就涉足這個行業。
駿川機械的創始人說,前年企業有幾千萬元的產值,去年大概提升了近20%。
然而,今年的情況發生了變化。“疫情期間,大家預感今年放開,經濟會出現爆發式增長,所以很多企業做好擴大生產的準備采購設備。哪知道放開之后,市場沒有起來,大家對市場有擔心,有些想更新設備的就停一停,導致今年的訂單可能下降。他們看不到市場的前景,就會慢一步。”
也有在行業形勢不樂觀的情況下穩定增長甚至逆勢增長的企業。
“其實目前我們廠,現在是滿負荷地在生產。原材料商來溫州推銷材料,到我們家來說你們家是目前各同行中最忙的。一開始鉆井鉆得深一點,現在吃果子。機會是依然存在的。”
溫州市工大節能材料科技有限公司生產的材料用于建筑內外墻、樓地面,起到夏天隔熱冬天保溫、隔音凈化空氣的作用。創始人李紹鬧告訴澎湃新聞記者,2008年公司研發投產,當年在溫州這個領域一起創建的五家企業,現在還有三家共進生存。
李紹鬧說,做產品一定要做出自己的品牌,而品牌背后的關鍵就是技術創新、誠信經營和不斷學習。工大節能是國家高新技術企業、國家科技型中小企業,生產的無機輕集料保溫砂漿、微晶無機保溫砂漿、石膏保溫砂漿、特種干混砂漿等建筑節能材料,一直進入城發、央企、開發商等企業的入選品牌。
創業的15年,工大節能每年營業額都有20%左右的增長。“目前也受到建筑行業、地產業的波動的直接影響,好在我們的產品已經進入了建筑業的優質品牌5家供應商鏈之一,這樣我們的競爭對手少了很多。我們就是穩住了,沒有超過自己本身需求去融資去盲目擴大生產,而是采用合作代產。”
沒“躺平”的溫州老板
生存不易,但溫州的老板沒“躺平”。
中榮城運集團作為城市產業空間運營者,深耕溫州近十年。中榮改建裝修后運營的中榮城市廣場共七十四家商戶,疫情期間,總經理阮華榮在忙著捐口罩時,一天接到十多個辦公室電話,不停地有商戶申請退出。
“退,無條件退!”原本按照合約是可以追究商戶違約責任的,但阮華榮認為因為疫情商戶的損失已經很大了,20幾家商戶接連倒閉。此后又有七八家找到他,說也不好做。阮華榮覺得這幾家產品及運營各方面還不錯,前一年的銷售業績也比較好,決定入股這幾家商戶,支撐他們繼續往后走。
“我知道你們缺資金,沒關系,我投入一部分進去,折合成股份就好了。”阮華榮知道成功率很低,但依然進行了投資。為了商戶不要再倒下去,如果繼續倒骨牌效應剩下的三十幾家可能也會倒下去。
商業需要人氣聚集,倒了再復蘇異常艱難。中榮的這處商城最終倒閉率只有20%,入股的資金為商戶續了命。在政府免三個月租金的基礎上,中榮公司又免了商戶三個月的物業管理費并承諾在未來的十年內物業費全部減半收取,對十幾戶特別困難的商戶又贈送了三個月的免租期。
“我覺得壓力會挺大的,因為當時我也不知道這個方法是對的還是錯的,照這樣下去,政府放開了我沒了。后來事實證明,我們是復蘇最快的一個。”
這塊商城的原址在中榮運營前已經空了八年,樓上漏水,草長得比人高,現在卻是溫州最繁華的商城之一。“可能也正因為我做了這么多善事,我這商場現在活得最好。”
溫州人從“七山二水一分田”的環境中闖蕩出來,不“躺平”幾乎是這些溫州老板的人生信條。在他們的認知中,經濟還是要靠企業家自己去拼搏,幾乎沒有想過要靠政府。而企業家沒有躺平的資格,也因為身后有太多人需要他們。
“我的員工跟著我十來年了,我自己賺錢了,也要為他們謀一些福利。只有生意好賺到錢了,才能增加他的工資收入。”溫州一家生產日用品的制造企業的創始人譚玉斌告訴澎湃新聞記者,對企業貢獻很大的技術人員、核心骨干,每年給他們增加15%的工資。這些人會愿意繼續留在企業,企業才更有競爭力。
不愿意躺平,所以老板們還在“折騰”。溫州企業在發掘新的增長點。
厲哲鳴說,如果什么都不做,企業會不斷走向消亡。所以要不斷找增長點,對可能出現的危機,提前做準備。比如歐美等國家對環保意識如果有增強的話,有些廠商開始使用牛皮紙帶的設備替代膠帶。比如,鼎業也在關注氣泡袋的機器,因為當大家生活水平變高,會逐漸喜歡用外觀比較美觀的包裝,對氣泡袋產品的需求可能會上升。
“政治和市場都是企業難以改變的,企業能做的是適應市場。在收入短期內上不去的情況下,可以從管理的效益、節約庫存浪費等方面把支出削減下來。把握自己能把握的,從利潤來說,也是一個變相的增長點。”厲哲鳴說。
而李紹鬧剛創業時,就和北京工業大學合作,討論學習三個月。此后也延續了與院校合作進行產品的研發迭代,不斷創新來滿足市場需求。李紹鬧形容培養品牌的過程像養兒子,“特別累,但兒子長大了,他餓不死自己。”在市場經營上守住了好友送給他的“寧可夾縫中生存,不求昧良心做事”的忠告。
溫州企業家常常說自己是打不死的小強,目前年輕人還是繼承了老一輩的“溫州人四千精神”,哪里有路子就往哪里鉆,大家忙得不得了。“雖然政府可能沒有多少錢,但溫州民間的資金量還是很龐大的,真正藏富于民。而且溫州人在全世界做生意,很多華僑,都想要回饋溫州社會。”不少溫州企業家說。
企業的挑戰和期待
溫州的老板絕不躺平,但也不回避挑戰。
“企業能開起來,消防環保這些基礎設施都是有的,專業的安監局或消防局過來一個月檢查一兩次,讓企業整改一下,都是正常的。”但現在,有第三方機構過來檢查,重復給企業造成壓力。他們認為,有些是沒有必要的。
還有一家規上企業反映,在2020年成為規上企業之后,會有一些優惠政策,享受到一些紅利,但這幾年產業不景氣,有時會接到稅務專管員的要求,按季度開出指定標準額度的發票,這對企業來說是額外的負擔。
還有老生常談的準入問題。
一位企業家告訴澎湃新聞記者,溫州這幾年大拆大建產生了棚改房、安置房工程,但這些代建項目基本都是央企介入。
“以前民營地產企業把土地拍過來民企還可以做,現在代建項目全在國企手里,因為找國企、央企可靠,地方政府也喜歡。建筑領域的民企生存特別困難。”
企業反映,原來房企自己本身就是民營企業,在尋找供應商的時候,范圍更廣。現在央企主導,更多是通過入庫名單。因此,沒進入名單就會非常困難。企業們建議,將棚改房、安置房放開,讓民營企業參與進來。“如果都是國企接項目,民企在下面干,利潤空間是非常低的。2018年開始有這個苗頭,2020年開始越發明顯。”
還有產業工人、技術人才的青黃不接,也是溫州制造類企業普遍提到的需要重視的現象。
駿川機械的創始人說,最擔憂的不是市場,只要客戶的廠子是正常運行的,訂單就還是有的,只是高低的問題。“現在制造企業里,四十歲的員工已經算年輕了,再過十年二十年就做不動了。年輕的工人培養不起來,尤其像機械等行業需要時間的積累,需要長期的師傅帶徒弟。到時可能整個中國沒有了生產力。”
年輕人寧愿送外賣也不愿意進工廠,但產業總要有人傳承下去。
溫州多位企業家指出,現在政府只針對ABCDE類人才,有購房補貼、子女上學的優惠政策,藍領沒有這個政策。“人才引進政策,現在有一個非常大的矛盾——教育問題。比如帶著孩子在溫州打工的一些新居民,他們滿足不了F類(編注:F類包括大學生和高技能人才等)的。因為現在外地員工的孩子接受教育沒有相關政策,一個月五六千元的工資讀私立學校,他們感覺不如回老家,如果子女留在老家,父母也難以在溫州留下。”
“溫州人口流失,還是政策問題。教育、住房的問題解決不了。不僅是民生問題,也會影響到產業鏈,人留不下來,有訂單也沒辦法生產就更困難了。建議把F類的范圍放寬一點。把這些新居民人才慢慢引進來,產品的科研開發就有潛力了,開發好了,企業競爭力就慢慢上來了。”李紹鬧說。
此外,需要復合型的產業人才,但目前行業培養體系還沒有健全。譚玉斌建議,國家能不能在制造業這方面有一些補貼。
“比如,院校出來的學生到企業里,有一個培養過程,專門的過渡期,可以給企業一定的補貼。現在完全是靠企業自己培養起來,政府到目前為止在制造業的人才培養上,給到的支持是非常少的。有文件但很難真正落實落地。”
有企業家建議,政府多一些政策傾向給到制造企業,比如改善工人的生活環境。希望能夠真正發揮財政稅收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的功能。稅收主要來自實體經濟,應該反饋到實體經濟中。
“比如我們這個區域工廠眾多且集中,政府可以對我們這種小微企業做集中的管理,建設公寓租給我們。中間劃出一片生活區,積累小型商業。五六百家企業幾千人,開商店也會產生利潤,電影院每天也會有人去看。其實政府投入不大,是長期投入規模化經營,對企業來說,付出也更少一些,年輕人也喜歡,多贏的局面。這邊有消費欲望,但沒有地方去消費,被壓制了。能夠建設這樣的生活區的話,就可以逐步把生活困難解決。現在通勤的時間多,效率低,環境也差。”駿川機械的創始人說。
此外,多家企業反映,知識產權保護力度需要加強。此次調研,幾乎每家企業都反映了這個現象,知識產權保護的力度和方式不足以支撐企業對技術的攻堅精神。
譚玉斌舉了一個例子,溫州龍灣有一家龍頭企業,早上一件產品在直播間賣,下午就被仿制了,價格只有三分之一。
而這樣的“價格戰”,在溫州是比較普遍存在的。
厲哲鳴說,近幾年確實很多小作坊起來,做一些技術含量低的產品。“供應過剩導致的價格戰對我們的利潤也帶來了很大的沖擊。稍微修改一下,不是一模一樣,這種就很難規避。除開歐美市場對價格的敏感度相對低一點,其他地區市場的價格競爭都比較激烈。”
中國企業內卷嚴重,只要有訂單,大家都像餓狼一樣撲上去。為了搶訂單,就會降低價格,降價是行業的一大問題。“尤其在外貿訂單收縮的情況下,大家就盯緊國內的市場,而國內市場中國的企業實在是太多了,大家又特別勤奮,就很內卷。”企業家們說。
競爭嚴重,勞動密集型走向品牌化,提高附加值,是溫州很多企業正在努力的方向。
阮華榮表示,現在應該把健康的可持續的企業扶持起來,再上一個高度,“因為那些倒掉的企業,再想扶持起來很難了。”
(文章來源:澎湃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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